在文学作品以外,选择特征的自由权在绘画中似乎更肯定。全部第一流绘画上的人物与情节不过一打上下,来历不是出于福音书,就是出于神话;但作品面目的众多,成就的卓越,都很清楚的显出艺术家的自由。我们不敢赞美这一个艺术家甚于那一个艺术家,把一件完美的作品放在另一件完美的作品之上,不敢说应当师法伦勃朗而不应当师法凡罗纳士,或者说应该学凡罗纳士而不应该学伦勃朗。但两者之间的距离多么远!在《埃玛于斯的一餐》中伦勃朗的基督是一个死而复活的人,扁苦的脸颜色蜡黄,饱受坟墓中的寒冷,用他凄凉而慈悲的目光再来瞩视一下人间的苦难;旁边两个门徒是疲累不堪的老工人,花白的头发已经脱落;三人坐在小客店的饭桌上;管马房的小厮神气痴呆的望着他们;复活的基督头上,四周照着另一世界的奇特的光。在《基督治病》中,同样的思想更显著:其中的基督的确是平民的基督,穷人的救星;那个法兰德斯的地窖从前是罗拉派信徒祈祷和织布的地方,衣衫褴褛的乞丐,救济院中的光棍,向基督伸着哀哀求告的手;一个臃肿的乡下女人跪在地上,瞪着一双发呆而深信不疑的眼睛望着他;一个瘫子刚刚抬到,横在一辆手推车上;到处是七穿八洞的破烂衣服,风吹雨打,颜色褪尽,满是油腻的旧大氅,生瘰疬的或畸形的四肢,苍白的脸不是憔悴不堪就是象白痴一般,一大堆丑恶和病弱残废的景象简直是人间地狱的写照;另一方面,时代的宠儿,一个大腹便便的镇长,几个肥头胖耳的市民,又傲慢又冷淡的在一旁望着;仁慈的基督却伸出手来替穷人治病,他的天国的光明穿过黑暗,一直照到潮湿的墙上,――贫穷,愁苦,微光闪烁的阴暗的气氛,固然产生了杰作,但富庶,快乐,白昼的暖和与愉快的阳光,也产生同样优秀的杰作。你们不妨把威尼斯和卢浮美术馆中凡罗纳士画的“基督三餐”考察一下。上面是阔大的天空,下面是有栏杆,列柱和雕像的建筑物,洁白光泽而五色斑斓的云石,衬托着贵族男女的宴会;这是十六世纪威尼斯的行乐。基督坐在中央,周围一长列贵族穿着绸缎的短袄,公主们穿着铺金的绣花衣衫,一边笑一边吃,猎狗,小黑人,侏儒,音乐师,在旁娱乐宾主。黑边银绣的长袍在铺金的丝绒裙子旁边飘动;薄纱的领围裹着羊脂般的颈窝;珍珠在淡黄发辫上发亮,如花似玉的皮色显出年富力强的血液在身上流得非常酣畅;精神饱满的清秀的脸含着笑意;整个色调泛出粉红的或银色的光彩,加上金黄,暗蓝,鲜艳的大红,有条纹的绿色,时而中断时而连接的调子构成一片美妙而典雅的和谐,写出一派富贵,肉感,奢华的诗意。――另一方面,异教的奥林泼斯的神话是范围最确定的了。希腊的文学和雕塑已经把轮廓固定,更无创新的余地,整个形式都已刻划定当,不能再有所发明。可是在每个画家的作品中,希腊神话总有一个前所未见的特征居于主导地位。拉斐尔的《巴那斯》给我们看到一些美丽的少妇,温柔与妩媚完全是人间的气息;阿波罗眼睛望着天,听着自己的琴声出神;安静而富有节奏的人物,布置得四平八稳,画面的色调朴素到近于黯淡,使原来纯洁的裸体显得更纯洁。卢本斯采用同样的题材,却表现相反的特征。再没有比他的神话更缺少古代气息的了。在他手里,希腊的神明变为法兰德斯人的淋巴质的与多血质的肉身,天上的胜会仿佛当时本·琼生为〔英王〕约各一世的宫廷布置的假面舞会;大胆的裸体还用脱了一半的华丽的衣饰烘托;白皙肥胖的维纳斯牵着情人的手势象荡妇一般放肆;俏皮的赛兰斯在那里嘻笑;海中的女妖弯着身子,露出颤动的多肉的背脊;鲜剥活跳,重重折叠的肉,构成柔软曲折的线条,此外还有强烈的冲动,顽强的欲望,总之把放纵与高张的肉欲尽量铺陈。这种肉欲一方面是体质养成的,一方面又不受良心牵掣,一方面露出动物的本能,一方面又富于诗意;而且象奇迹一般,肉欲的享受居然把天性的奔放与文明社会的奢华汇合在一处。艺术在这儿又达到一个高峰;一切都被“欢天喜地的兴致”掩盖,卷走:“尼德兰的巨人〔卢本斯〕长着那么有力的翅膀,竟然能飞向太阳,虽则腿上挂着几十斤重的荷兰乳饼。”――如果不是用两个民族不同的艺术家做比较而只着眼于同一个民族,那末可以用我所讲过的意大利作品为例:《耶稣钉上十字架》,《耶稣降生》,《报知》,《圣母和圣婴》,《邱比特》,《阿波罗》,《维纳斯和狄阿娜》,不知有过多少!为了有个明确的印象,我们不妨考察雷奥那多·达·芬奇,米开朗琪罗和高雷琪奥三大家所处理的同一题材,我说的是他们的《利达》,你们至少见过三件作品的版画吧。――雷奥那多的利达是站在那里,带着含羞的神气,低着眼睛,美丽的身体的曲折的线条起伏波动,极尽典雅细腻之致;天鹅的神态跟人差不多,俨然以配偶的姿势用翅膀盖着利达;天鹅旁边,刚刚孵化出来的两对双生的孩子,斜视的眼睛很象鸟类。远古的神秘,人与动物的血缘,视生命为万物共有而共通的异教观念,表现得不能更微妙更细致了,艺术家参透玄妙的悟性也不能更深入更全面了。――相反,米开朗琪罗的利达是魁伟的战斗部族中的王后;在梅提契祭堂中困倦欲眠,或者不胜痛苦的醒来,预备重新投入人生战斗的处女,便是这个利达的姊妹。利达横躺着的巨大的身体,长着和她们同样的肌肉,同样的骨骼;面颊瘦削,浑身没有一点儿快乐和松懈的意味;便是在恋爱的时节,她也是严肃的,几乎是阴沉的。米开朗琪罗的悲壮的心情,把她有力的四肢画得挺然高举,抬起壮健的上半身,双眉微蹩,目光凝聚。――可是时代变了,女性的感情代替了刚强的感情。在高雷琪奥作品中,同样的情景变为一片柔和的绿荫,一群少女在潺潺流水中洗澡。画面处处引人入胜,快乐的梦境,妩媚的风韵,丰满的肉感,从来没有用过如此透彻如此鲜明的语言激动人心。身体和面部的美谈不上高雅,可是委婉动人。她们身段丰满,尽情欢笑,发出春天的光彩,象太阳底下的鲜花;青春的娇嫩与鲜艳,使饱受阳光的白肉在细腻中显得结实。一个是淡黄头发,神气随和的姑娘,胸部和头发的款式有点象男孩子,她推开天鹅;一个是娇小玲戏的顽皮姑娘,帮同伴穿衬衣,但透明的纱罗掩盖不了肥硕的肉体;另外几个是小额角,阔嘴唇,大下巴,都在水中游戏,表情有的活泼,有的温柔。利达却比她们更放纵,沉溺在爱情中微微笑着,软瘫了;整幅画上甜蜜的,醉人的感觉,由于利达的销魂荡魄而达于顶点。
相关影视:大器全集在线观看